何见平

“1996年6月12日,我从上海,经北京,辗转布鲁塞尔,来到初夏的柏林,一个从语言到文化,从肤色到习俗全然不同的世界。从Tempelhof机场坐双层巴士,穿过蓝天白云下,风情迥异于中国的Ku´Damm大街,巴士外摩肩接踵的快乐人群,巴士内忐忑不安的孤独的我,那个和柏林美丽夏夜格格不入的忧郁记忆,至今还历历在目,我的留德生活就从那天开始了。”——何见平

人在移动中成长,人在他人的文化中认识自己。何见平从中国到德国的道路,应该是很多人现在的日常。而在90年代中期,何见平还是赶上了出国潮的尾巴,那时的思维中,中国是中国,世界在远方。如果回到改革开放后的时间,出国意味着从一个正在成长中的世界,去一个繁华而美丽的新世界。文化上对西方世界的渴求,以及那种急切的要追寻理想的复杂情绪,伴随着对自我身份的追问,上路了。

何为西方,何为家乡

“……这件作品的背后,还有我对度过四年大学时光的杭州中国美院的怀念。怀念那段争鸣、独立、学术和平静如水的精彩岁月,这种精彩在今天已经不复见了。”——何见平

何见平谈及回不去的,是时间和地缘中的行进,是一个已经从一种文化的社群关系,到另一种文化社群中的心境,他开始理解街头涂鸦、科技和艺术,以及专业的使用着德语,和本就来自西方的电脑技术与设计软件。作品中出现的模糊的、自然的(organic)、原材料的因素,都可以被理解为他对故乡,与自己有着渊源的文化之召唤。设计之于何见平,也就自然有了材料上的转化和呈现,也就在丝线、陶瓷中叙述着其血脉相连。而在Turmstrasse和Stromstrasse交叉口,他感受到的“无人有罪”的涂鸦,也在他初来柏林的街头,迎接着他的到来。

“他乡即故乡”也许更能让人相信每个人都是异乡人,每个人都在人生的道路上学习,如何与他的时代和人群相处。多年后这被何见平描述为“弯路”。也是他回到亚洲地缘上,一次曲折的旅行。

在这样的时代、时间和地缘关系中,看何见平展览中“年代学”的线索,是否也就让人会更理解,他所困扰的科技和艺术,是否就可以被看作是现代性和人性,借着艺术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瞬间。这些都应该是观者能在何见平的作品中感受到的,一些有着真实的、困扰的、幽默的、情感的的观念。

如果你开始慢慢接近这些视觉,并在其中看到漂流的自己,或是受着现代性和人性困扰的自己,那么你的存在的真实就再次受到挑战,并与何见平一起反思存在的问题。而如果你看到精美的设计、印刷、手工,以及综合带来的美感,而那是何见平创造的世界,是他希望的传递的礼物。

我与何见平

我们通过杨福东认识,当时我在策划杨福东在上海证大美术馆的个展「离信之雾」(2009),天气燥热不眠不休,在书籍和海报设计的讨论中,艺术家提到了这个中国美术学院时的同学,如他所说在最好的大学时光。何见平的设计更多是提点和补充,在画面的事件中,一些倾斜的文本,自然流露出与构图协调的文气。这可以被直接联系到杭州、西湖,「陌生天堂」中的下雨天。

后来,我去柏林专门拜访何见平,我们就在一个路边的座椅上聊了挺多,当时他的工作室在一楼,窗户是打开着的,可以看到里面的苹果电脑,阳光从树冠上洒下来。

我写过一篇很短的文字给他,印在一本不大的出版物上,当时关心的是设计师和建筑师构成的新艺术版图,今天看来,观念、材料和思维逻辑的趋同,本来也就让媒介和坚固的边界消散了。

前年到去年,我的工作室还在何见平工作室楼上,我在2017年大雪覆盖的赫尔辛基,完成了人生第一部电影「囚徒」,海报是何见平设计的,因为这个电影的气氛、场景、奇艺感、日常,应该有杭州的影子,有我们都曾经历的初来西方的某种兴奋的陌生。

可感知的雕塑

何见平的设计涉及到非常不同的空间关系,什么会是恒久的,什么会在时间中闪光?何见平简洁的处理着他的设计,海报、书、霓虹灯;裁切、尺度、跨媒介。与文本天生的观念不同,何见平视觉传递着极为简练极致的可能,如分割肖像的词句,或构成肖像的字母,分裂的、粘连的、褶皱和破损、隐蔽的、模糊的,有时要花很多时间把玩和寻找,才能慢慢理解他雕琢的意味,与艺术家、展览或委托方,在思维和精神上找到图像、文本与感知的一致。

何见平的设计适度而中庸,简约大方的字体、构图,被提升出的幽默感,或陌生的压迫感,都在他的设计中得到了适当的处理。平面和来自空间的借鉴,让他自由的控制着摄影、字体和构图、色彩,而“少就是多”的理念始终贯穿。

来自社会的因素,如涂鸦和建筑的边缘线,再次通过他的设计回到平面的尺度中,在纸和印刷手段的反复中,何见平通过折叠、重构,塑造了一件件的作品,轻与重、大与小,都在传递着他所困扰着的技术和艺术,也就是现代性和人性的纠缠。可触摸的,可被感知的,却是他正在做的,雕琢观念或折叠观念,打开是一本书,也是一件可感知的雕塑。

李振华

写于2020年1月8日 苏黎世家中